丁来峰:我就是那场大饥荒的死剩种
所谓“三年困难时期”,就是从1958年开始、1961年结束的史无前例的大饥荒。这段历史我本人没有亲身经历过,也不是历史学家,更不是“西方敌对势力”,所以我不去讨论这
场大饥荒到底饿死了3000万人还是3500万人。我只想讲述几个故事。关于大饥荒,我家庭的故事及我自己的故事。
大概在1959年的冬天,安徽省无为县的一户农村人家,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,她本来已经会走会跳了,由于极度饥饿,她的身体逆自然规律生长,又回到了婴儿时期,只能坐在小木车上。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八岁的哥哥在门外,便有气无力地喊道:“哥,回家。”
哥哥没理妹妹。小男孩正痴痴看一位叔叔喝粥。这位叔叔他本不认识。49年之后,他家的祖屋突然变成公产,组织经常安排人住在他家里。每一个来者都是主人,日子也过得比原来的主人好一些。在这个小男孩的眼里,叔叔手捧的是琼浆玉液;叔叔每一口咽下的,都
是生命之源。
小男孩看叔叔喝完了粥,没有分到一口。在这个时间里,他似乎又隐隐约约听到妹妹在喊“哥哥快回家”。到他终于一步一挨回到妹妹身边时,妹妹再也不会喊他了。她无声无息,冰冷僵硬。这个五岁的小女孩,连卖火柴都还不会,身上也没有一根可以划着取暖的火
柴,就死于饥寒交迫。
妹妹的死,这个小男孩当时有什么感觉?也许有,但并不强烈。几十年之后,这个景象一直闪现在小男孩的脑中,他讲给家人听,讲给儿子听。每当讲这个故事,他都眼圈发红,
声音哽咽。我每次听到父亲讲这个故事,都心痛不已。饿死的小女孩,就是我的姑姑。
我家不是地主,划的成份是中农。我太爷爷辛苦一辈子,有几亩薄产,49之后连田带屋都收归公有。从58年开始,农村不许自家生火,家里不许藏一粒粮食,所有人都吃食堂。太 爷爷是个硬汉子,他从来没跨进食堂半步,他说:“至死也不要进他们的食堂。”他是我
家第一个在大饥荒中饿死的。
然后就轮到我爷爷。爷爷是读书人,大学生,四乡八村知名的才子。他毕业后应邀出任乡长。当时他并不愿意当这个芝麻官,但终于在太爷爷苦口婆心的压力之下上任了。没想到一个月之后,他连国民党还没来得及入,就“解放”了。他舍不得家人,没跟随组织去海峡对岸而是躲了起来。最后他被抓住了,判刑入狱。
爷爷1958年放了出来,回到了正值饿死人的家乡。有一天晚上,全家人躺在床上。爷爷突然唤醒我父亲,十分平静地说:“孩子,起来烧纸。”奶奶斥责爷爷:“大晚上的不要胡
说,别吓孩子。”爷爷说:“真的!快起来,迟了来不及了,我快不行了。”于是奶奶和父亲起床烧纸,爷爷就在这个过程中去了。一个上过大学的才子,就因为担任了一个月国
民政府基层官员,就被抓去坐近10年的牢,放回家几个月就生生饿死了。
太爷爷饿死了,爷爷饿死了,姑姑饿死了,最后一个饿死的是叔叔。当时他只有3岁,但很聪慧。每当奶奶从食堂打了面粉糊回来,他第一个嗷嗷叫,不许任何人先吃。农村的母
亲喂孩子吃流体食物,总要拿汤匙从自己嘴里过一下,试试温度。但我这个小叔叔决不允
许奶奶做这个动作,他认为这是对他食物的侵犯。无论多烫的糊或粥,他都能咽下。每餐
之后,他的小嘴上都会长出几个被烫出的血泡。
父亲记得,每次吃过“饭”之后,爷爷总会用手指细细抹拭瓷缸里的残沫往嘴里送。这个秘密被小叔叔发现之后,从此拭残沫的权利便不再属于爷爷。每次餐后,小叔叔都会拿着
瓷缸津津有味地抹拭半天。
三年过来,本来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的大家庭,只剩下了奶奶和父亲。父亲能从“58年”——家乡对大饥荒的俗称——熬过来,实属奇迹。父亲清楚记得,他长年都是双腿浮肿。有
一次他拖着肿腿去食堂偷吃糊,被一个本家长辈几个耳光打得昏死过去,一天之后才醒过
来。幸好父亲醒了过来,才有了一个死剩种,也便有了以后的一家人,有了我。我比父亲的运气好多了,他年轻时想当兵,但因为爷爷的关系当不成。等我长大了,他一定要我参军,
说老子不成,儿子可以。我到部队之后进了机关做新闻,颇受重视。回到地方之后进报社
做记者,不到30岁就成了外交部主管杂志的常务副主编,也就是实际上的主编。我去北京
新闻出版局参加社长/总编岗位培训时,满眼都是老头老太太和中年人,唯我一个青春红
颜,毛头小子。
这一切看不起不错,貌似有点前途。但50年之前的那场大饥荒又改变了我。2012年上半年,有个叫林治波的同志在微博上为毛正名,为大饥荒翻案,说什么“走访了当年饥荒最重 的河南安徽很多村庄,情况根本不是有人污蔑的那样,乡亲们只是听说饿死了人,而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饿死人,能够直接证实的饿死者为数极少。” |